周末进山,在朋友位于深山的老家里住了一夜。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,处于雁翅镇的深处,因为村南山上有一片常年郁郁葱葱的松树林,村子就被起名儿“松树村”。
这座被四山环抱的村落实在是小,站在村头老磨盘处,能望见村尾人家晾晒的蓝印花被在春风里招展。全村50户人家错落分布在山腰,灰瓦屋顶高低起伏如凝固的波浪。初春薄雾中,炊烟与山岚缠绵着漫过石板路,惊起几只在墙根啄食草籽的山雀。村委会门前的公告栏上,褪色的春联还留着“瑞雪兆丰年”的字样。
初春的雁翅镇山岭还未褪尽料峭寒意,山桃花却已迫不及待地缀满向阳的山坡。朋友的祖屋石墙上,去年枯萎的爬山虎藤蔓间正萌发着星星点点的嫩绿。
村子如此之小,让人一下子就能发现这个村子最有特点的标志:村子里有一棵大槐树。大槐树根深叶茂,树龄610多年,护佑着村庄里的子孙,也提醒着他们的来历。据《北京门头沟村落文化志》记载,松树村的高姓和刘姓人家,都是明朝末年从山西大槐树下移民而来的。另一个田姓,是后来从苇子水村搬迁到高台村,然后再次搬迁到松树村的。大槐树堪称活的地标:虬曲的枝干上,去岁残留的槐荚在春风里沙沙作响,枝丫间已有米粒大小的新芽萌动。大槐树遒劲苍老的枝丫上系满红布条,在4月的微风里摇曳,与槐树特有的清苦气息糅合成独特的春味。
村子如此之小,10分钟就能够走遍村子里的每一家门户。村民的家依山势而建,建筑样式既有四合院样式的传统风格,也有根据地势和面积而匠心独运的巧妙设计;既有灰瓦鱼脊沧桑古朴、人去屋空的老房子,也有高墙红瓦朱门大院、时有主人回顾的现代院落。
暮色四合时,山风裹来潮湿的云雾。晚饭是初春特有的山野滋味——凉拌柳芽泛着微苦的清鲜,香椿芽炒鸡蛋金黄翠绿相间,砂锅里炖着风干的松蘑,就着新蒸的榆钱窝头,吃得人鼻尖沁汗。
深夜和凌晨,两次在村子的小巷子里散步,都感受到了一种沉到骨子里的安静,闲适,知足,乐天知命,任岁月静静流淌。谁家看门的老狗在窝里翻了个身,铁链轻响又归于沉寂。忽然有夜枭掠过槐树梢头,翅膀扑棱声惊得檐角铜铃叮当,倒衬得山村愈发幽静。鸦默雀静,静到可以嗅到弥漫在村子里的泥土和树木的气息。再小心的脚步和再细声的交谈,都会打搅到村民的休息。稍微一大点儿声说话,整个村子都能够听到。夜里悄悄下了几丝春雨,我们享受到了山村雨夜的安眠,也体会到了久违的踏实感和安全感。
晨起推窗,见薄雾在黛色山峦间游走,湿润的空气中浮动着泥土苏醒的腥甜。昨夜紧闭的门扉次第洞开。在这里漫步,强烈地感觉到了岁月缓慢的流动,多年前街道就是这样的,那是你小时候推过的磨盘,这是你小时候上学路上每次都踢一下的石头。从你记事起,那棵大榆树除了春荣秋枯,树身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变化……
明清和民国时期,这个村庄属于宛平县,现在属于门头沟区。对门头沟城区而言,这里算得上遥远的小山村。山村有几条古道连接山外,这些小道,弯弯曲曲,时隐时现,不是人们有意设计出来的,没有经过集体商议和规划,是一种自然演化的结果。山间小路的形成就是哈耶克说的非常原生态、规模很小的“自发秩序”:除了人为设计出来的秩序之外,还存在着自然生成的规则、自发演化出来的秩序。
那些蜿蜒在山脊的古道此刻正吐纳着春意,经冬的枯草下,车轴草的新叶已连成翡翠色的脉络。放羊人踩出的蹊径与采药人的足迹在坳口交会,又被觅食的獾子拓宽几分——这恰是“自发秩序”的鲜活注脚:千百年来,山民的木屐、驮马的铁蹄、采菇人的布鞋,还有岩羊的蹄印,都在参与着这条山径的慢慢塑造。
在村口和几位留守的老年村民聊天,他们脸上的祥和与善意令人感动。“自来自去堂上燕,相亲相爱水中鸥”,闲坐古村夕阳下,几位老人用皴裂的手指点着对面的山梁:“等洋槐花开的时候再来,整个山谷都是甜的。”下山路上,看见最早搬迁到镇上的小村后人驱车回来祭祖,车轮在泥路上碾出新鲜的辙痕。这深浅不一的印记,正在续写松树村绵延六百年的春天。
(作者系北京市大峪中学语文特级教师)
《中国教育报》2025年04月11日 第04版
作者:郝全智